医生手记

2006-04-29 01:45:40 来源：家庭医生在线论坛作者：李惠薪转载

医生手记

标题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：医生手记
副标题　　　　　　　：null
分类栏目　　　　　　：感悟人生
作者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：李惠薪
编辑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：未名
作者单位　　　　　　：null
美编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：未名
期刊号　　　　　　　：4
关键词　　　　　　　：null

从医已几十年，这儿将记录下自己和同行中发生过的印象最深、影响最大的事件，或高兴或快乐，或痛苦或悔恨，或内疚……
心对口　口对心
她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，是开诊前第一个将病历小本送进来，急匆匆的，仿佛家中有要吃奶的孩子似的。可她两鬓霜染，早已是做奶奶的年龄了。一眼不难看出她是农村的。虽说如今京城与郊区农民的衣着上已无明显差别，但那粗糙的皮肤，甚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……可她很利索干净，主诉明确：咯血一周。
当日胸片结果：右下肺有一团块状阴影。根据经验，凶多吉少当然这只是初步的印象，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。我向她详细介绍了ＣＴ和支气管镜两种检查方法和各自的利弊。
她认真地听着，最后想了想说：“做……镜子，你不是说只看皮儿不行，还得看瓤吗”
“是的”我承认，“但相对痛苦些，可花费少得多”
她毫不犹疑地说：“我受得了现在就做吧”
“不”我赶忙解释说“这需要预约，还要做检查前的准备，比如：不能吃饭，查肝功能等等。”
她突然从塑料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县医院的化验单，急煎煎地说：“我抽血化验过，今天也没吃饭”看来她是做了充分的准备。
我跑出去为她联系加做一次支气管镜。
术者告诉我，镜检过程中取了１３块活组织。老太太嘴角旁尚沾有血迹，就急忙离开了。我再三叮嘱她，下周末看结果时一定有家属陪同，要知道有些病情我们不便直接讲给病人的。
一周后，她又在开诊前将小本送了进来。家属呢我用眼睛搜寻，她竟仍然是一个人。而两天前看到了她的病理结果：多处肺组织及淋巴结都找到了癌细胞。
她态度非常从容、自若，但很严肃，两只不大却灼灼有神的目光直盯着我。“大夫，说吧你要心对口、口对心地对我讲，我到底得了什么病，是毒瘤还能活多长时间，全告诉我，我要死得明白。”
直率的话语不单单是令我吃惊，还颇有措手不及的感觉。迟疑片刻后，我向她介绍了有关治疗肺癌的几种方法。
她的样子很沉稳，就仿佛在谈论街坊邻居的事情似的，用自己的语言又重复了我的话。“手术完了，可以‘烤电’放疗或者吃药，吃中药也行，我知道了”沉默了片刻后问：“我能活多长”这时她的眼神开始有些游移，失去了灼灼的光彩。
我认真地说：“每个人情况不一样，也有人经过中医方法治疗后和正常人一样生活”
我们俩都知道这话可不是心对口、口对心地讲出来的。
“大夫，谢谢你”她用两只像锉子样的粗糙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，“你要给我时间去安排后事……”她的声音哽咽了，无论如何她是女人
我为自己的无能而缄默无言。
三个月后，开诊前，我又看到了那份熟悉的病历小本，迫不及待地夺门而出。她坐在门旁的候诊椅上，身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，衣着虽然整齐，但一脸憨相，口水流满了前襟。
从外表看上去，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。按惯例为她拍片、验血进行复查，结果显示病情至少没有向恶化的方向发展。
老太太精神很好，大声地说：“我听你的，看中医，还做气功……最放心不下的是傻儿子，得把后事安排好，牵肠挂肚呀”言语间她的泪水潸然而下，在那刚强的外貌下面，是一颗爱子的易碎的母亲的心。
“今儿来看病，带他到城里转转。我们现下也是京城户口了，他还一次没有来过呢”
我的心在颤抖，世上有什么爱能超越博大精深的母爱呢她孕育、哺养、照顾着自己的儿女。她可以全然不顾、冷眼漠视向自己逼近的死神……任何邪恶在母爱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的。但愿人间奇迹在母爱的感召下而发生。
“你不可能成为肖恩·康纳利”
他又坐在我的面前，正如第一次来诊时一样，挂了第一号。他面色十分严峻，还有那么点儿愠怒，两只大眼直视着我……他在等着我的回音。两周前有言在先，这次复诊我必须给他的要求以明确的答复。
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，不立即切入正题，我问：“你从学校到医院来要多长时间”其实我核实过了，他所在的商贸学院与我们这所矫形医院，恰恰是这座城市对角线的两端，骑车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。
“我休学了”他的语气非常坚决。
这一决定使我觉得有些意外。第一次见面时，他只是向我提出了要进行矫形的想法，而且十分固执。不过非常客观地讲，他是一位从外表看上去十分帅气的大学生，身高１８２米，体态匀称，面部五官端正，可以说是一表人才。
青年对自己的外貌非常不满，讲话很坦诚：“我来这儿挂专家号，你是第三位，其他的专家推荐我来找你……”他从背包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。
我当即一怔。应该承认，对于我们这些做医生的人来讲，涉猎面很窄。我常常用显微镜中的管状视野来形容。尤其是我，平日连电影都不大看，不论是国产的，还是进口的。照片上的中年人是白色人种，威猛的外貌，健壮匀称的体格，特别是两道高扬的剑眉，显露出他冷峻的内心。
“肖恩·康纳利，００７邦德系列影片的主角……英国影坛的常青树。”言语间他年轻的面孔展示出格外兴奋、动情的神态。
我没有反应，只是望着那照片出神，因为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明星，我确实一无所知。但最后，我十分坦率地告诉他：“你不可能成为肖恩·康纳利……”这时，他不仅表情沮丧，甚至流露出万念俱灰的神态，使我心头为之一震。我意识到自己生硬的态度对他产生了严重的负面效应，就转而耐心地解释：“矫形科医生不是雕塑家，可以随心所欲地去重塑一个人。你学习过历史，应该知道我们是周口店猿人的子孙，与欧洲人同源不同宗……你是否可以告诉我，通过整容你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，或者也可以说取得什么样的效果”
这时他竟像孩子似的委屈得眼眶里充满了泪水，右手紧攥着拳头，显然是在竭力控制自己“我不想一辈子都当母亲的宝贝，我需要自信、刚毅……应该还有那么点儿冷酷。”
霎时间，我觉得自己与他之间的沟壑，有了某种沟通。
“我恳求您能为我想想办法”他主动将肖恩·康纳利的影集和自己的几张照片留给了我。他给我出了一道难度很大的家庭作业。
首先，我要更多地了解肖恩·康纳利，不仅是有关他的文字材料，还有他演过的００７邦德影片共１８集，这是请女儿帮忙找来的。最初的考虑是由于工作的需要，谁想后来竟达到茶不饮饭不思的境地。影片太精彩了。谢谢他为我单一的生活开辟了一个新窗口。我不仅买了全部１８集录像带，在疲劳时消遣，甚至当做一种充电的手段。其实，我何尝不想成为他呢……
这其间，患者的母亲来找过我。她非常为儿子的健康状态担忧，颇有些神经质地说：“我怀疑这是不是精神分裂症的前兆……”她的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，几乎近于失魂落魄。
今天是我向他最后摊牌的时刻。
我再重复一遍我的意见：“你不可能成为肖恩·康纳利他已年过六旬，有着丰厚的功底，１７岁时离开学校，参加了英国皇家海军，还做过泥瓦匠、保镖、棺材上漆工……”
他专注地听着，微张着嘴，脸上流露出惊愕的表情……那无声的语言似乎在说，关于他你竟然知道这么多
“我所以向你讲这么多，是想告诉你，他尝遍了人间的苦、辣、酸、甜，而你没有这是继人种问题之后，你无法逾越的第二条鸿沟。退一步讲，即使你们是同一人种，我按他的模样重新塑造你，结果仍是貌合神离。形体外在的东西容易获取，而气质、精神等内在的东西不是矫形医生可以给予的”我非常诚恳地说。
他的眼神黯然失色，犹如撒了气的皮球似的，半天没有讲话。最后不甘心地问：“……那我只有去重复他所做的职业，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，才有可能……”
“话可不能讲得这样绝对”我说：“我认真研究过了你的面貌，如果你执意要矫形，我想在鼻根及双眼角稍动手术，就可以达到一定效果，不知你是否同意”我将事先画好的术后的相片儿展示给他看。他非常认真地端详后又提了些意见，然后果断地站起来，猛地向我伸出了右手说：“就这么定了。”这斩钉截铁的动作倒很像肖恩·康纳利。
这是一个小手术，只将鼻根部稍填高，两只大眼缝了两针，面部的神情就大为改变。他十分满意，像其他的病人一样，在我的门诊中消失了。
两年后，收到了一张由英国剑桥大学寄来的贺卡，上面留有简短的附言：
“……在伦敦，居然有人说我像肖恩·康纳利。我说这不可能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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